“说完了吗？”

二宫凛冽的声音听得川畑一愣，停下了正想端酒杯的手。

“你知道你女儿拿你给的钱去干什么吗？”

“我不……我不知道，难道绘里她——”

“去买通班上的同学，只为了让他们不再说她是她爸不要了的小孩儿。”

“什……”

川畑整个人呆在了座位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还一直觉得自己挺伟大？自我牺牲委曲求全，觉得自己既是在向早树赎罪又是在暗中照顾女儿，像个悲剧的幕后英雄，是不是？

“你女儿怎么想的我不好说，不过至少我可以替早树说一句，你这不叫赎罪，不过是愚蠢的自以为是罢了。早树不稀罕。

“总而言之，我只是个受人之托的便利屋，既然原因打听清楚了，去交了差拿了报酬我的工作也就结束了。至于你，”二宫站起身，怜悯地低头看了川畑一眼。

“就继续陶醉在你的自我满足里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店里，把中年男人的呜咽关在了身后。

二宫离开了酒馆又走了两条巷子才停下来。靠在墙上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有些抖。

隔着裤子的布料，还能摸到兜里水果刀的刀柄。

——他其实是做好了报仇的准备的。

他早都想好了，只要问出了可以跟川畑太太交差的理由之后就动手，当年警察没能做到的事，他来做。可听川畑说着说着他又忽然觉得，有意义吗。

所有这一切，都有意义吗。对川畑来说，至少老婆还在，女儿也还在，只要他回去，什么都还来得及。而我呢。

一直陶醉在自我满足里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二宫靠着墙滑坐在地上，将水果刀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里。靠着墙抬起头，正好能穿过路灯的间隔看见满天的星星。

他心想早树，哥哥不能替你报仇了。

你会高兴吗。

而这一切，是依旧坐在酒馆窗外的大野全都不知道的。

他不是没听见二宫走了，只是没有力气起身跟上去。打从刚才听了川畑的话他就感觉自己好像被谁打了一闷棍一样，零星的不愿想起的记忆又重新浮现了出来，散了一地的碎片好像终于得以拼成了它们本来的模样。

拼成了大野最最不愿见到的模样。

如果这是真的……大野已经快不能思考，为了求证这一切他只有赶快去那个地方，那份资料应该还在，运气好的话后门应该也还没锁，就像以前一样……如果这是真的。

大野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二宫回到事务所才发现，大野的床是空的。

他这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一边懊恼自己去见川畑的路上太紧张竟然连被大野跟上来了都没察觉到，一边又忍不住想大野这婆婆妈妈的性子可真是多事。不过转念又笑了，这确实是大野会干出来的事不是吗。

现在自己都回来了大野还没跟回来，八成是在巷子里迷路了吧。

二宫也不急着去找，反正丢不了。正好他也想一个人缓一缓，便把冰箱里的啤酒全都堆到了茶几上抽起了烟。

大野终于进门时二宫的烟已经抽掉了大半包，酒倒是几乎没动。大野换了鞋便在二宫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了一听啤酒拿在手里。

“迷路了？”二宫咬着烟的声音含混不清。

“就算是吧。”大野仰头灌了一口，“想听故事吗？”

“不想。肯定是编出来安慰我的。”反正你都知道我去找川畑的事儿了。

大野不在意地笑笑，“那就当是编出来的故事好了。

“从前有个小伙子，在一家4S店当维修工。因为牌子响亮，他们店里从来不愁生意。虽然来买车的人没有那么频繁，但光靠修车保养之类的也能拿上一笔还算可观的薪水。

“忽然有一天，那个品牌发布通知，说发现有一批刹车片有制造缺陷，要紧急召回。

“这当然就苦了4S店，忙着给接连不断上门来的客人换刹车片不说，还赚不到钱。具体情况店里的人也不了解，只听传言说似乎是因为这个出了事，所以才要这么兴师动众地大规模召回。

“那天下午正好轮到小伙子当班儿，他跟朋友约好了下班要去喝酒，眼看着快下班了也没有客人上门，他就跟经理商量能不能提前个一刻钟下班。经理看确实不像还有人会来的样子也就同意了，自己也收拾收拾准备走了，没想到却有个客人开着车上门了。”

“经理也够懒的啊。”

大野轻笑了出来，“那个经理确实很懒。”喝了口啤酒继续讲了下去。

“要换上新的刹车片再彻底排查一遍少说也得半个多小时，经理知道这小伙子是个急性子，连衣服都换好了眼巴巴地瞅着经理，也就不忍心让他再换回去了，说没事儿你走吧，我让客人登个记明天再来，不差这一天。小伙子就高高兴兴跟朋友喝酒去了。

“第二天小伙子来上班才知道，前一天晚上被他挡回去了的那个客人，出车祸了。”

正好一听啤酒见底，大野捏扁了易拉罐，随手扔到了茶几旁边。

“这是什么破故事……你就是那个小伙子？”

“我是那个经理。”

“……好吧。把你说的话原话奉还给你，”二宫掐灭了烟屁股，“你没有做错什么。”

大野抬起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那个出了车祸的客人，并不是自己出了事。

“他撞死了一个7岁的小女孩儿。”

二宫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今天在酒馆外面听川畑说起事故当时的事时，我忽然就觉得不太对劲儿。”一年半前，正好是自己所在的4S店出事的那段时间。

“他说手脚发软到连刹车都踩不下去对吧？”大野记得自己当时脑子一蒙，忽然就想到也许他是正好赶上了那批大规模召回的刹车片呢。

“那不是他的问题，因为刹车片是坏的。”

震惊过后他才慢慢回想起来，当时被他们挡回去了的那个客人，听说第二天就出车祸了，自己没事，但撞死了一个小孩儿。那天值班的小伙子吓坏了，生怕责任追究到店里，可后来那起事故被判成了行人责任更重，也就没人查过刹车片的事。不过小伙子还是辞职了。大野坚持干了半年，发现自己再也没法安心给人做车检，不管查多少遍都没法放心，终于也辞职了。

意识到这跟川畑的事故实在太像了之后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只想赶紧回以前的4S店去翻当时的维修记录。幸好那家店像以前一样后门员工入口的锁是坏的，没花上多久就找到了当天的刹车片更换登记表。

最后一个客人的名字，果然是川畑。

现在你还认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吗。

后来二宫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大野又喝空了一听啤酒之后说了一句“先睡吧。我累了。”

虽然已经凌晨四点多了，大野却完全不困。不如说他是根本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是什么感觉。

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

是我啊。

大野一直背对着沙发的方向盯着黑暗里不知哪处发呆。他知道二宫肯定也没睡，却无法转向那边。

等他终于看清自己一直盯着的是收在柜子里很久没动过的跳棋时，才意识到天已经开始亮了。

窗外响起了第一声蝉鸣。大野心想听见单独一只蝉的叫声还真是难得，紧接着事务所的大门传来了轻微的关门声。

二宫走了。

大野把被子蒙在头上，又在被子里翻了个身。

试图让自己睡觉，可他又忍不住去想二宫会去哪儿呢。二宫除了这里能去哪儿呢。他不会把车开走了吧。不他肯定不会。可他就是留下了我也不会开啊。

大野掀开被子，跟自己说我就是为了把车给他，虽然二宫大概会以“你再招个会开车的人不就得了”为理由拒绝掉，不过还是试试吧，实在不行就说是借给他的。那他肯定更不要了……算了什么都好，能不能追上都不一定呢。

大野放弃了给自己想追出去的行为找借口，抓起车钥匙冲出了门。

天色还是一片看不真切的湖蓝，暖黄色的路灯也还没有熄灭。整条街都还在梦里，只有拐角的24小时便利店一直醒着。

便利店前的马路牙子上坐着抽烟的人影，正是二宫。

在想好话该怎么说之前，大野就已经走到了二宫面前。二宫不解地抬头问你怎么跟出来了，看见大野一脸的犹豫再看看他手上攥着的车钥匙顿时就明白了，“你是以为我要走了？我就是出来买烟啊。”

这才看见二宫屁股旁边，确实是装着两条烟的便利店袋子。

“你、那你不走啊？”

“我干吗要走，你要赶我走？”

“不不不没没，不赶，不赶。”

“那不就结了。”

大野忍不住松了一大口气，可同时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只好默默地挨着二宫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伸手要了火和烟。

“你很在意？”二宫呼出一口烟，侧过脸来。

大野没想到二宫就跟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儿似的，这能不在意吗。

“你知道我本来是打算干掉川畑的吧？”

“你真的啊？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嗯，临时反悔了。”二宫掐灭了烟，心想可惜刚才没买酒。“反悔了之后好像就没那么在意了。你说的对，我没做错什么。你也一样没做错什么。大概有些事儿并不是因为谁对谁错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吧。”

大野没有接话。他还做不到像二宫说的那么坦然。

“而且你也真逗，拿着车钥匙追出来是想把车送我？还是想开着车追我？”

“想把车送你来着。”

“我才不要。这么破的车我就是真想走也不稀罕要。”二宫笑着无视掉大野瞪过来的不满的眼神，又点上一根烟，“何况我也没想走啊。”

收好打火机掏出手机，忽然想起两天没更新官推了，点开看看竟然有几条新评论，说的都是这两天怎么没见沙坑更新，难道生意突然火了顾不上官推了？

二宫一脸得瑟地拿着手机给大野瞧，“看看，这就是宣传部长的实力。”大野看完一脸无奈地推开手机，实在不能理解那种官推竟然还会有人惦记。二宫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影响，对着东边太阳就要升起来的天空拍了张照发了上去，「沙坑便利屋年度最大委托终于告一段落，老板已经快困傻了，连车都不要了。」

发完拎着便利店的袋子站起身，“回去吧。”

二宫看大野一脸还不能释怀的样子又忍不住笑笑，冲还不肯起来的大野伸出了手，“你要还那么在意，以后就陪我去扫墓吧。”

大野拉住二宫的手，被二宫一把拽了起来。

切。不用你说我也会去的。

蝉鸣已经连成一片，鸟叫也逐渐多了起来。两个人趿拉着脚步慢慢走回事务所，二宫手上便利店的袋子甩来甩去。

“你说川畑会回去吗？”

“会吧。都被我骂成那样了。”

“那川畑太太一定能给我们相当多的一笔报酬吧。”

“真的，这下肯定够装空调了。”

“夏天明明都快过去了。”

“不还有明年呢吗。”

是啊。还有明年。

还有明年，还有后年，还有很多很多年。

天色即将大亮，人们即将醒来，蝉鸣会被自行车铃声和小孩子的嬉笑声所掩盖，街上会被去上班的车辆堵的水泄不通，然后再慢慢散去，围炉家可乐饼的香气会飘到每一个没吃早饭的人面前。记住的会褪色，得到的会失去，恶梦也会醒来。

在大野和二宫的终点，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泛白的写着沙坑便利屋的广告牌，在清晨的微光中依然闪闪发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END

- - - - - - - -

目前最满意的一篇（。
果然脑洞不能靠生憋啊……当初写的时候也真是烧光了脑细胞，兴奋得到处想伏笔脑洞大的都快溢出来笔头简直跟不上，不过到后来就变成再不写完自己就真要陷进去的状态了。
还完全做不到把伏笔均匀地分散在前面最后再一起收网，不过也算是一次尝试w。
《多田便利屋》是本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