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分手的理由千千万，其中最可悲的一种，就是“我累了”。

当然，会这么说的一小部分原因是这句话经常被用来当做劈腿的幌子，但最可悲的情况是，对方是认真的。

大野放下手里的杂志摘下了眼镜，夹在了专栏那一页，揉着眉心自嘲的苦笑了一下。

心想二宫和也你这是在骂我吗。

看了杂志封面上的期号才发现和二宫分开已经快一年了，都快要长过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了。

分开没多久就有杂志社借着二宫小说大卖之际邀他开专栏，大野象征性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并没有订，因为知道要是订了大概就永远也停不下来了。所以只是买，月月买。每次买之前都要象征性的犹豫一下，然后告诉自己下期吧，下期就不买了。

二宫并不是走情感路线的，不知为什么这一期编辑突发奇想把专栏主题定成了“分手”。大野在便利店看到杂志封面上的标题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说不上是胆怯还是也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期待，怕他写到自己，又怕他没写到自己。

合着就是自己还没放下也见不得对方放下。

大野心想我可真是差劲啊。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温度却并没有降下来，反而包裹着湿热的水汽膨胀开来，让人没由来的就有点烦躁。大野站在阳台上感觉了一会儿，还是关上了窗户开开了空调。

刺鼻的松节油的气味立刻充满了密闭的房间。

和二宫分开之后大野再没动过什么心思，他觉得谈恋爱这事儿实在太麻烦了。好好的两个人，因为一堆鸡毛蒜皮，还真就能越过越累了。

他始终说不上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变成两个人之后就不得不多负担起一个人的情绪，他始终没学会。大野自己是个约会前一天都能突然没了兴致想爽约的気分屋，二宫又是个连自动门都懒得等的急性子，尤其到了各自的截稿期临近的时候，说不了两句话就能擦出火星。又不想吵，最后就只好尽量少说话。

大野不知道这能不能归咎为不合适。可要说不合适的话上哪儿找那么合适的人，每一个棱角都像扣眼儿似的严丝合缝的对上，哪有这么逗的事儿。但要说为了对方而妥协而磨平自己，他又搞不清这个摸不真切的界限在哪儿。他知道有些事是该互相让步的，可让到哪一步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呢。

手上的笔在画布上胡乱的抹着，打从刚才看完杂志之后不小心画重了一笔这幅画就算是交代了。不是修不回来，只是懒的花那个工夫了。连继续画下去的心情也没有了。

分开之后这一年，大野觉得自己过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总之是终于变回了一个人，好赖都自己扛着。无从分享喜怒哀乐，也不用再去顾虑多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还是正确的吧？

大野看着茶几上的杂志又忍不住想那我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他还记得那天。自己的个展已经告一段落，二宫的书稿也终于交上去了，俩人已经快两个月没见面了，二宫交上了稿子就跑来他家里。大野难得心情好主动下起了厨，二宫就在客厅打游戏。

后来菜端上桌叫二宫吃饭，二宫说马上等我存个盘。

结果就马上了快十分钟。

大野当然不知道这游戏不能随时存盘，也不知道这是二宫盼了一年多终于在他闭关期间发售了的游戏，不知道二宫刚刚干掉了一个多难缠的小boss如果找不到存盘点就要前功尽弃，更不知道其实因为找不着存盘点而没法去吃饭二宫比大野还着急。

那天是他第一次没等二宫就自己先吃了。

戳着已经不再冒着热气的汉堡肉的时候他心想我累了。我累了二宫和也。

你不累吗。

洗好碗之后俩人一起看了部电影，看完趁二宫起身去拿DVD的时候大野说我们还是分开吧。

二宫身子一僵。

大野硬着头皮又补上一句都累了，何必再耗着。

二宫脸上是大野没见过的说不上是难过还是解脱了的表情，也看不懂。他已经没那个精力再去求证什么了。

他只知道二宫一定不会挽留什么。如果被这么说了还会出声挽留那就不是二宫和也了。

他明知道的。

他根本就没给二宫选择的余地。

那天晚上他以为自己会失眠，所以早早的洗好了澡钻进被窝对着窗外的路灯发呆，却意外的很快就睡着了。

还做了梦。

没有梦到二宫。

第二天早上浑浑噩噩的洗了把脸照着镜子的时候大野才终于懂了。

那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中）

大野最近慢慢开始觉得，像是饭局啊酒会啊这种自己其实有点抵触的事，大概也是应该硬着头皮去一去的。

算是对于变的像个世故的大人的慢慢妥协吧。

所以这次资助人邀请自己去一部新电影的商讨会兼饭局的时候，大野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其实没他什么事儿，人家只是请他担任一下宣传方面的美术指导，连宣传都还没开始呢自然更轮不上指导了。资助人也挺意外，一般碰上这种应酬大野不是说最近在赶稿就是说突然拉肚子，这回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自然乐呵呵的给制作人回信儿去了。

而在饭局上见到二宫是大野想都没想到的。

一推开包间的门大野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侧脸，熟悉的这叫一个猝不及防。

头发长了。

发尾稍稍翘起来。

下巴好像尖了一点。

圆桌那边的二宫也注意到了大野，稍微有点惊讶的样子，端着手里的玻璃杯冲这边淡淡一笑。

大野还没从猝不及防中恢复过来，只能仓促的摆出一个“我也挺好”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大概笑的挺难看，但其实只要把试图传达“我也挺好”这件事本身传达出去也就够了。

听制作人挨个介绍之后大野才知道原来二宫是这部电影剧本的原作，早知道就不把那份寄来的演职人员名单随手扔到一边了。

也不是说那么不想见面，就是觉得见了肯定会尴尬。……好吧就是单方面的逃避而已。

大野有些懊恼的想自己真是还差得远呢。

二宫原本就擅长在人多的地方带起话题，这回也是迅速就融入到了一桌陌生人之中去，时不时讲个段子逗的周围人直拍桌子。大野看着二宫说到兴头上的眉眼心想大概这就是所谓魅力吧。无关你情我意和鸡毛蒜皮，就是单纯的想往这个人身边凑而已。只是凑在一起就觉得舒坦，不自觉的就会想凑过去。过了这么久也还是这样，可怕的就像一种本能。

所以才会在一起。

……所以才会分开啊。

吃到一半大野去了个洗手间，出来之后没有立刻回到包厢，而是走到外面想抽根烟。

天黑之后的气温才终于让人有了出门的欲望，夹杂着残存的热气的风已经稍微有点秋天的感觉了。

才刚把第一口烟笔直的吐出去就听旁边传来了打火机的啪嗒一声。“没想到你会来。”

大野稍微僵了一下，“我也……没想到原来你是原作。”

“我就知道你不会看演职名单，”好像轻轻笑了一声，“只是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应酬。你不是一向懒得掺和吗。”

“嘛……是吧。”

总不能直说要是早知道你也在我就不来了吧。

“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来了啊。”

大野险些被烟呛到，有些无奈的转头看旁边的人，对方正带着得逞的笑递过来一瓶可乐，“喝吗？”

这种话不用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吧……大野接过可乐，只喝了一口就盖上了。每次喝可乐都有一种碳酸在一点点腐蚀牙齿的错觉。

“回去吧，估计也吃差不多了。”二宫边说边掐灭了烟头，先一步回餐厅里去了。

大野在后面看着二宫的背影，不由得想太熟悉了。

太熟悉了。这个人。

大野甚至能想象出就这么从背后抱上去的触感，温度，还有无可比拟的安心感。不，不是想像，是还记得。

压下了这股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冲动，大野掐灭了烟头跟了上去。

那天回到家大野才发现，二宫给自己的那瓶可乐上印的是Ohno。

他这才想起可口最近好像在搞什么活动，包装纸上全是人名。虽然不知道二宫是无意碰到的还是出于对OhNo!这个感叹词的喜爱才买的，总之既然拿到了自己名字的可乐瓶也算是种缘分，大野把只喝了一口的可乐摆在餐桌上，没再喝了。

那天晚上大野又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在往二宫家走的路上，他很想他，想去见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在倒退，放了学的小学生后退着你追我赶，下了班的白领面不改色的倒着骑自行车，水果店老板不小心撒了一地的苹果一个个自己滚回了老板脚边，老板的女儿站在店门口吹泡泡，泡泡全都从天上飘回了小女孩手里的塑料棒里。

走到二宫家门口时他才终于明白了。

倒退的不是这个世界，是他自己。

是他一厢情愿的把自己的动作倒了带，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下）

见不到面的时候渐渐也就不去想，觉得自己也慢慢看得淡了，再需要一点时间大概就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样相视一笑了。

见了面才发现，其实已经快被让人窒息的熟悉感淹没了。

那天饭局上牵头的制作人一看鲜少出席社交场合的大野智都来了，以为他是对这部片子格外感兴趣，才第二天就等不及单独约大野跟宣传组吃个饭。大野这边倒是头疼的很，刚想改变一下自己病态的社交习惯就不小心撞上了二宫，彻底打消了他继续拓展社交圈的念头。可第一回都去了第二回再推掉好像也说不过去，而自己实在不擅长跟太多人打交道也是事实，制作人听了说那这样吧，大野先生只跟我们宣传组的负责人吃个饭可以吧，你们俩也可以多熟悉熟悉，交流交流。

大野实在推脱不过，也就只好应了下来。

第一眼看见跟在制作人身后进了餐厅的宣传组组长时大野还以为那是制作人的闺女，他一直以为负责宣传的应该是个留着胡子戴着墨镜还总喜欢扣着顶贝雷帽的大叔，对面这人在各个意义上都跟自己想象中的相差太远。心里只觉得有点麻烦了，屈指可数的跟女性共事的经验总让大野觉得既没法好好表达自己的意见，也不能理解对方在想什么。

不过反正也就是个指导，应该没我太多事儿吧。

有制作人在，大野也不至于太尴尬。制作人看大野跟宣传组长快要没的可说了就会适时救火，跟组长说说制作方面的事，或是问问大野对电影的感想。其实大野连剧本都没看过一遍，他只看过二宫的小说。好在剧本对原作的改动好像也不大，大野还能假装像模像样的扯上一扯。

一想到二宫，大野没法控制地又想起了昨天晚上。

就在旁边隔着两拳的距离，夹着烟的手，被烟雾晕开的眼睛，带点戏谑的声音，还有最后那个让自己差点习惯性的伸出了手的背影。

习惯真的很可怕。

他当然是想伸手的，那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就这么伸出手去说不定二宫都不会拒绝他。可他知道那才是不负责任。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和好了，既是对对方不负责任，也是对犹豫了那么久才决定分开的自己的不负责任。

所有的问题都摆在那儿，一个都没解决。如果和好了没多久又变回越来越累的状态，那真是还不如就这么再也别见。

就好比大野至今没胆儿问自己，是不是当初没在一起就好了。

要是没在一起，说不定今天吃完这顿晚饭还可以把二宫约出来喝个酒，或者直接杀去他家，也不管他有没有正事儿要干，边把他屯起来的酒都打开边吐槽这次的共事竟然是女的，这可怎么办光跟她聊电影感想我都快吃螺丝了。

大野想着想着差点笑出来，反应过来之后又笑不出来了。

“大野先生在想女朋友的事吗？”

大野被桌子对面的女声吓得一个激灵，这才从二宫那边还魂回来，赶紧连声否认“不是不是我我我没有女朋友的。”

对面的宣传组长被大野狼狈的反应逗的掩着嘴笑起来，制作人一听这叫一个高兴，“哎，那你看，这不正好——”

“说什么呢。”组长笑着轻轻给了制作人的胳膊一巴掌。即便是完全不能理解女性在想什么的大野智，此刻也能看出来对面这位举手投足好像都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大野慢了半拍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为什么要多熟悉熟悉交流交流了。

那顿饭大野吃的狼狈不堪。接近尾声的时候制作人贴心的说“我待会儿还要开个会大野先生要是方便就送一下女士吧”，大野赶紧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板让我待会儿去商量画展的事实在不好意思”，终于得以在制作人“大野先生真是年轻有为”的拍肩中脱了身。

哪有什么画展。

大野终于回到家时身心俱疲的在门后靠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打开冰箱想找啤酒时忽然瞄到了餐桌上的那瓶Ohno可乐，于是鬼使神差的放弃了冰镇的啤酒选择了放了一天的可乐作为今天的电视伴侣。

把自己摔进沙发，打开电视连台都懒得换。碳酸早都变成二氧化碳散了出去的可乐变成了甜腻的糖水儿，就像热情早就用光了变得疲惫不堪的自己。

为什么从前对于并不了解的人也可以倾注热情，可以毫不犹豫的张开双手敞开怀抱去尝试去接纳呢。

为什么拥在怀里就以为是相互了解，十指相扣就觉得无所畏惧了呢。

为什么坚信只凭一句喜欢就足够了呢。

大野边喝着温热的糖水儿边看向电视，不知道哪个台正在播一部自己没看过的电影，头发乱糟糟穿着连体工作服的奇怪男人正一本正经的蹲在一个小男孩儿面前。

「你是想说，只要活着就能重来？」男孩儿的脸上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

「不。能重来的事情几乎没有。」大叔垂下眼睛顿了顿又重新抬起头，笔直的看向男孩儿，「可能不管怎样期待，你的父母都不会以你所希望的形式来爱你吧。」

「应该是吧。」

「你母亲——她并没有忽视你。只是和你所期待的有些错位罢了。」

男孩儿没有再说话，打开家门打算进去。

「听我说，由良。」大叔抓住了男孩儿开门的手，「你还有机会去爱别人。你能把自己没能得到的东西，完全用你所希望的形式重新给某个人。你还有这样的机会。」

男孩儿不耐烦的挣开了大叔的手，却又好像对着合上的门微微点了点头。

大野有些怔忪的盯着电视。窗外聒噪的蝉鸣夹杂着热浪在屋里翻滚，脑子里像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刚才那个奇怪大叔的话时不时闪现其间，摸不真切又不肯消失。

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能不管怎样期待，相爱的人都无法用相互契合的方式共处吧。

并不是不合适，只是和期待有些错位罢了。

是这样吗。

大野看着手中不知何时已经被喝空了的可乐瓶，忽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印着Ohno的红色包装纸往下，塑料瓶身上用黑色记号笔竖着画了一个长长的箭头。可乐还满着时完全看不出来，瓶子空了才终于被发现。

箭头直指上面印着的Ohno，而箭头的下面，歪歪扭扭的写着，

スキ。

喜欢。

大野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想给二宫打电话，又怕电话接通了自己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决定干脆直接去他家吧，他可以真的像晚上想象的那样，不管二宫有没有正事儿要干，拉住他抱怨这次的共事不仅是个女的好像还急着嫁人，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他想二宫这么急性子的人连修个手表都不愿意等上二十分钟自己却晚了整整一天，一定要生气了。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慢慢解释自己不是犹豫了一整天而是一直都没看见，虽然不知道哪个会被吐槽的更狠不过没关系。都没关系。

他还能把自己以为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完全用他所希望的形式重新给那个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