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6/6 - LIFE IS HARD -

又到了该把那两套衣服拿出来的季节了。

大野从衣柜最底下的抽屉翻出叠的整整齐齐的两套面料曾经被人吐槽像塑料袋一样的背心短裤，抖搂开看了看。嗯，今年也是这么闪闪发亮。

夏天到了除了意味着早上送报纸的时候更热了，还意味着一年一度的八盐祭典又要来了。而作为每年八盐小姐选美大赛的特约评审，这两个人的出场已经快比参赛的小姐们本身更重要了。

而所谓的这两个人，大野不无骄傲地拍拍自己专门设计的给观众应援给自己擦汗用的毛巾上绣着的名字——

“隙间产业”。

会和二宫组成这么个搞笑艺人一样的组合纯属意外。初中毕业那年二宫偷遍超市避孕套扎完孔又悄悄放回去从而造成八盐前所未有的生产热的壮举让大野顿时觉得虽然同是中学生，二宫简直甩他们几条街。

而与大野一道处在只能被甩出去的级别的还有三个人，分别是脑子有点直的富二代松本，刚上高中就被开了的不良樱井，和相比之下简直就是个不能再普通的典型高中生代表相叶。

初中毕业之后五个人终于得以向憧憬已久的“外面的世界”的代名词——原宿进发，却因为看起来最靠谱的富二代搞错了地图而走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去。不想就这么给糊里糊涂的中学画上句号的五个人干脆玩儿起了真心话大冒险，还专挑大的玩儿，二宫给松本挑的是下次去原宿当街摆地摊儿，松本给相叶挑的是脱了裤子对着游船上的客人撅屁股，相叶给樱井挑的是砸了松本家的车。

而轮到大野时正好他和二宫都输了，樱井就说干脆你俩一起吧，在今年盂兰盆之后的选美大赛上唱歌。

于是隙间产业就这么诞生了。

最开始只是抱着恶搞的心态来搞的，二宫负责编根本听不出是日文的奇怪的歌，大野负责设计能衬得上这歌的衣服。结果没想到头上插着鸡毛的土著民一样的打扮意外地火了，高一那年的八盐小姐选美大赛上隙间产业这个组合一举成名，从此成了每届选美大赛的特约评审，甚至平时八盐搞个什么稍微官方一点儿的活动都得戴上墨镜插上鸡毛去出席，简直就快成了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在选美大赛上表演惯例的火箭筒段子也已经是第三年了。有时候大野也纳闷儿大家怎么竟然都看不腻的，不过一想到今年就要毕业了又有点儿惆怅起来。

不知道毕业之后这个组合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      ＊      ＊

对于隙间产业，友人相叶氏是这么评价的：

“隙间产业真的很厉害啊。那个就是傻啊！嗯……真就是傻啊。”

隙间产业一夜成名显然也在另外三人的意料之外。原本就是为了想尽办法出洋相才选出的大冒险，到他们俩这儿竟然变成这种计划外的展开，让破尽了廉耻的相叶和被迫冒着生命危险帮相叶报仇的樱井心里十分不平衡，吵着要把出场费全用来吃个痛快。

大野心想他们是羡慕吧。

嗯。一定是羡慕。

不过很快羡慕的重心就转移到了相叶身上。因为这家伙在原宿要到了女孩子的号码。

说是要到其实也不太对，毕竟只是机缘巧合不小心存在了手机里，但就结果来说要到了原宿的女孩子的号码这件事是没错的，对于从没跟八盐之外的女生有过任何接触的高中生们来说，这就已经是快要超越让出生率翻番的壮举了。

另外四人极力撮合相叶给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子打电话约人家出来，可谁也没想到对方竟然真就答应了。于是相叶兴高采烈地跑去约会了，只剩下四个功臣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地瘫在河边发呆。

“我也想要妹子的电话啊————！”

樱井不甘地把烟头掐灭在脚手架上，立马被二宫安慰说没关系你的路还长的很，没准儿有一天还能遇上看对眼儿的雌性不良呢。

“ね翔くん，以后真的打算一直当暴走族么？”

樱井没有立刻回松本的话，顿了顿反问说“你们以后都是怎么打算的？”声音都染上了少有的认真。

大野发现自己还真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是不知道毕业近在眼前了，只是不去想。不想去想。到现在为止自己的生活完全可以被八盐这两个字概括了，在八盐上学，在八盐逃学，搭着八盐特有的只停单层的电梯发报纸，偶尔以八盐非官方吉祥物的身份出席一下公共场合。与住区里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八盐就是生活的全部了。可以后呢？

一想到那个非官方吉祥物组合，大野就下意识地看了看二宫。

他不曾想象过二宫的以后。按说这人从前就甩他们几条街，以后大概会甩的更远吧？他只是下意识地想知道隙间产业有没有出现在他的以后里。

而二宫并没有注意这边，只是出神地望着河面上那艘永远客满的联谊专用船。

就在大野觉得二宫是不是已经看穿了船顶上那个小姐的内衣颜色了的时候，二宫终于说梦话一样地蹦出了一句。

“……以后绝对不要变成那样的大人。”

类似的话大野之前也听过一次，那还是高一的盂兰盆节之前，隙间产业终于要第一次登上八盐舞台的时候，俩人一边商量表演的事一边说起了害樱井被开除的色老头班主任。

“以后长大了绝对不要变成那样的大人。”二宫边嘟囔着边在纸上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时不时哼上两句不成调的曲子。“智くん也是。”

大野笑着应下来，在自己本子上头顶鸡毛脚穿超高足球袜的小人儿旁边一笔一划地写上「我是隙间产业的二宫和也。」

二宫看到后也被自己逗笑了，嫌弃地扯过本子在旁边又添上，「不，我才是真正的二宫和也。」

当时大野就觉得，虽然二宫总爱摆出一副金融杂志忠实读者的扮相，其实也一样就是个高中生而已嘛。

所以当二宫一马当先地对着游船开始解皮带的时候，大野虽然一瞬间以为他是想解手，却还是在领悟了他的意图之后乐呵呵地跟着解起了皮带。

这才像个高中生啊。

＊      ＊      ＊

谁也没想到变故会来自相叶家已经听出茧子了的喇叭。

听见忘关的广播里传出来相叶氏决定要考大学的时候，大野的第一反应跟其他三个人一样。……不，二宫不好说，至少跟其他两个人一样。

——被背叛了。

没法儿不这么想。大野一直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茫然不知所措，一样的逃避问题，一样的得过且过，一样的也许真就这么一直在八盐混下去。所以才能坦然地不去思考，因为知道大家都是一样的。虽然是鸵鸟一般的想法，但如果还有其他鸵鸟跟自己一样把头埋在了沙子里，也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松口气了。

结果忽然蹦出来个人说我不干了，我要出去，我要考大学，我还要在三年级的时候搬去表参道。……没法儿不这么想。

而二宫看起来却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大野甚至觉得二宫是不是在相叶第一次约到女孩子的时候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也变成那上面的人呢？”

上一所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成为投机商人，定期参加各种联谊，在头上扎上领带，跟陪酒小姐一起在船上吃天妇罗。

“那你们呢？在八盐附近随便找份工作，在住区里随便找个女朋友，一辈子除了八盐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一直这么下去就满足了吗！？”

大野被相叶说的有点儿懵。他想大概是相叶戳破了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吧。

确实如相叶所说，像自己这么普通的高中生，没有开越南餐馆的爹，没有暴走族的哥哥，也没有足以让自己为之奋斗的女朋友，大概就会像八盐的固定套路一样，在豪斯找份工作，在住区里找个女朋友，让孩子去上自己上过的学校，去唱现在还是自己手机铃声的歌，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吧？

可如果走出八盐就意味着顺着另一条套路成为船上的大人，这与一辈子留在八盐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外面也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八盐吧？

＊      ＊      ＊

如果真要说自己和普通高中生有什么不同，大野觉得拿得出手的大概就只有隙间产业了。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神奇而闪亮的组合。尤其是二宫那人，别看平时一副眼观鼻鼻观滑板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儿，一进入角色就会忽然变得热情的很，毫不吝啬地跟自己在台上搂搂抱抱亲亲捏捏，裤腰带里塞上枕头假装要生孩子。

有一回他像往常一样把二宫横着抱起来之后竟然有了反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知道二宫有没有发现，但他觉得就算没感觉到二宫应该也能看出来，毕竟这衣服料子闪闪发亮的不像话。

那次演出之后大野没由来的慌张起来，他不知道如果二宫问起他要怎么解释，不知道二宫会生气还是会趁机调戏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明我也梦到过大胸妹的啊。

他甚至提前想好了说辞，如果二宫真的问起就说那天正好台下有个妹子弯腰捡东西走光了。反正大家一起聚众看片儿的时候自己一向是举手最快的，这点程度不算什么。

不过二宫什么也没说。

于是大野鸵鸟又多了一个不把头拔出来的理由。

＊      ＊      ＊

相叶说出他的沉船计划时大野其实并不意外，他隐约感觉到了如果真想离开八盐，总要干出点儿什么能算得上毕业仪式的大事件才行的。

他甚至有点儿跃跃欲试了，并自信地觉得另外三个人应该也是一样的。……这次也算上二宫。

所以当天晚上他抄起灭火器的同时看见戴着早就事先买好的头套跳下来的二宫时就更不意外了。不如说是二宫后面挂满了海草的松本才比较让人惊讶。他们五个明明都算是一起长大的了，他今天才知道松本竟然连跳船都能跳到河里。

……早知道就让他自己去砸他爸的车了。

当街心的雕像被樱井的起重机狠狠砸下来的时候，大野觉得他忽然想明白了。

虽然说着叛徒叛徒，其实大家心里，都是羡慕着的吧？

随着船被砸的稀巴烂，好像有什么一直想要挣脱却不敢的东西终于被打破了。即便不是为了离开这里，大概也都是想要做个了断的。跟傻的可爱的过去，跟屁滚尿流的高中，跟想不明白的小心思，跟闪闪发亮而又寡廉鲜耻的青春。

跳船之前大野回头看了看，船底的破洞喷上来的水花已经高过了船顶，高过了曾经站在上面的色老头和黑色内衣的小姐，高过了青学的复习资料，高过了可丽饼摊的棚子，高过了机车上的飞机头，高过了演出服上鲜亮的羽毛，高过了火箭筒段子之后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然后他转过身，带着最满足的笑容跳进了河里。

他想我终于可以毕业了。

＊      ＊      ＊

今年的盂兰盆就是隙间产业最后一次亮相这件事，二宫没有明说，但大野已经懂了。

他从来都是懂二宫的。就好像二宫的便当里出现了肥肉想拨给自己，二宫今天准备翘课需要自己帮忙混过点名，二宫特意买了鲷鱼烧想作为自己一直帮他混过点名的谢礼又不好意思直说偏要嘴硬说成是买多了吃不了的，他从来都是懂的。

所以他也只是默默地背着最后一首歌，像往常一样跟二宫无数次地排练，在排练里无数次地搂搂抱抱亲亲捏捏，然后在偶尔的间隙里偷偷想一下，如果这不是在演出里。

如果这不是在演出里。

盂兰盆那天格外的燥热，不过祭典会场还是一如既往地聚满了人。

在后台准备的时候大野透过帘子的缝隙往外瞅，一不小心瞅见了穿着旗袍正在叫卖越南卷的松本，吓得他差点一脚踩烂了二宫演出用的墨镜。

升级版的火箭筒获得了空前的好评，台下的观众们笑的人仰马翻，连第一排的色老头班主任看起来都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

唱完最后一首带着奇怪口音的歌之后大野看着热出了一头汗的二宫的侧脸，心想就这么结束也不错。

节目的最后惯例是俩人依靠借位来假装接吻，而这一天二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扳过自己的肩膀，而是牵起了自己的手。

大野眼睁睁地看着二宫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吻上了他的手背。

那一瞬间大野耳边仿佛听到了七万人的欢呼声。彩色的气球飞了满天。

大野差点在台上被逼出眼泪来。

如果这不是在演出里。

＊      ＊      ＊

后来谁也没想到最先离开八盐的竟然不是相叶而是二宫，没想到最早踏上那艘船的是发誓发的最狠的樱井，没想到一直演着火箭筒段子的大野会真的差点扛起火箭筒，没想到一直是正直善良一根筋的代名词的松本也学会了抢婚。

已经步入30代早就不再需要亲自在卖场里促销了的大野有时候不由得会想，那些单纯地憧憬着层层停的电梯，山寨的O1O1和市民泳池全员上空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周五晚上大野从高斯回到家之后早早地准备好了晚饭坐在电视前等着Music Station，因为今天MS的嘉宾里有个重量级的歌手要来。

——二宫和也。

说起二宫只凭一把吉他一副滑板红遍全国冲出亚洲突破天际的事，大野一直都是带点儿骄傲的。就是会莫名的有种你看，我早说了他能甩我们几条街。的感觉。

因为他从来都是那么闪闪发亮。

因为他从来都懂。

戴着有点眼熟的墨镜的主持人照例跟二宫攀谈起来，不知怎么说到了喜欢的歌手上。

“要说歌手的话，有个组合我倒是一直很喜欢。”

大野没由来地心跳突然快了几拍。

隙间产业。

是一个叫隙间产业的，有点奇怪的组合。

主持人笑着接过话茬儿说好像没怎么听过呢，二宫就解释说这个组合知道的人很少的，基本只有我小时候住的那一片的人知道，有点类似于地方限定一样的存在。不过在当地相当受欢迎呢。

“我很喜欢啊，那两个人。”

“关系特别好，好的都有点让人羡慕了。”

大野不由得笑了。

我也很羡慕啊。

睡觉之前大野翻出了只断断续续用过几回的那个自己亲手设计了封面的笔记本，觉得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下笔。他想起前几天才刚在电视上看过的有个步入30代的艺人写给17岁的自己的信，于是便想着干脆我也来写一封吧。

翻开崭新的一篇白纸在开头写上“给17岁的大野智”几个字之后就又停住了。

还小的时候也曾想过的，以后再回忆起这段乱七八糟的青春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当初真是太傻太天真，还是会庆幸还好趁着年轻干了些傻事？

他又想起了那艘船，想起了船上丑态毕露的大人们，想起了他们奋力剪开那些人头上扎着的领带，想起了头上扎着领带的樱井。

大野觉得如今大概是真的应了那句话，后来我们终于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大人。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想来想去也还是只在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

不要太小看大人啊。

Life is hard.

Life is hard だけど happy.

Life is hard だから happy.

大野笑了笑又在下面一字一顿地补上了一行字。

……たぶん。






Episode 6/6 END